及見武皇帝試閉左慈等,令斷穀近一月,而顏色不減,氣力自若,常云可五十年不食,正爾,復何疑哉?
又云,令甘始以藥含生魚,而煮之於沸脂中,其無藥者,熟而可食,其銜藥者,游戲終日,如在水中也。
又以藥粉桑以飼蠶,蠶乃到十月不老。
又以住年藥食雞雛及新生犬子,皆止不復長。
以還白藥食白犬,百日毛盡黑。
乃知天下之事,不可盡知,而以臆斷之,不可任也。
但恨不能絕聲色,專心以學長生之道耳。
彼二曹學則無書不覽,才則一代之英,然初皆謂無,而晚年乃有窮理盡性,其嘆息如此。
不逮若人者,不信神仙,不足怪也。
劉向博學則究微極妙,經深涉遠,思理則清澄真偽,研覈有無,其所撰列仙傳,仙人七十有馀,誠無其事,妄造何為乎?邃古之事,何可親見,皆賴記籍傳聞於往耳。
列仙傳炳然其必有矣。
然書不出周公之門,事不經仲尼之手,世人終於不信。
然則古史所記,一切皆無,何但一事哉?俗人貪榮好利,汲汲名利,以己之心,遠忖昔人,乃復不信古者有逃帝王之禪授,薄卿相之貴任,巢許之輩,老萊莊周之徒,以為不然也。
況於神仙,又難知於斯,亦何可求今世皆信之哉?多謂劉向非圣人,其所撰錄,不可孤據,尤所以使人嘆息者也。
夫魯史不能與天地合德,而仲尼因之以著經。
子長不能與日月并明,而揚雄稱之為實錄。
劉向為漢世之名儒賢人,其所記述,庸可棄哉?凡世人所以不信仙之可學,不許命之可延者,正以秦皇漢武求之不獲,以少君欒太為之無驗故也。
然不可以黔婁原憲之貧,而謂古者無陶朱猗頓之富。
不可以無鹽宿瘤之醜,而謂在昔無南威西施之美。
進趨尤有不達者焉,稼穡猶有不收者焉,商販或有不利者焉,用兵或有無功者焉。
況乎求仙,事之難者,為之者何必皆成哉?彼二君兩臣,自可求而不得,或始勤而卒怠,或不遭乎明師,又何足以定天下之無仙乎?夫求長生,修至道,訣在於志,不在於富貴也。
茍非其人,則高位厚貨,乃所以為重累耳。
何者?學仙之法,欲得恬愉澹泊,滌除嗜欲,內視反聽,尸居無心,而帝王任天下之重責,治鞅掌之政務,思勞於萬幾,神馳於宇宙,一介失所,則王道為虧,百姓有過,則謂之在予。
醇醪汩其和氣,艷容伐其根荄,所以翦精損慮削乎平粹者,不可曲盡而備論也。
蚊噆膚則坐不得安,虱群攻則臥不得寧。
四海之事,何祗若是。
安得掩翳聰明,歷藏數息,長齋久潔,躬親爐火,夙興夜寐,以飛八石哉?漢武享國,最為壽考,已得養性之小益矣。
但以升合之助,不供鍾石之費,畎澮之輸,不給尾閭之洩耳。
仙法欲靜寂無為,忘其形骸,而人君撞千石之鍾,伐雷霆之鼓,砰磕嘈囐,驚魂蕩心,百技萬變,喪精塞耳,飛輕走迅,釣潛弋高。
仙法欲令愛逮蠢蠕,不害含氣,而人君有赫斯之怒,芟夷之誅,黃鉞一揮,齊斧暫授,則伏尸千里,流血滂沱,斬斷之刑,不絕於市。
仙法欲止絕臭腥,休糧清腸,而人君烹肥宰腯,屠割群生,八珍百和,方丈於前,煎熬勺藥,旨嘉饜飫。
仙法欲溥愛八荒,視人如己,而人君兼弱攻昧,取亂推亡,辟地拓疆,泯人社稷,駈合生人,投之死地,孤魂絕域,暴骸腐野,五嶺有血刃之師,北闕懸大宛之首,坑生煞伏,動數十萬,京觀封尸,仰干云霄,暴骸如莽,彌山填谷。
秦皇使十室之中,思亂者九。
漢武使天下嗷然,戶口減半。
祝其有益,詛亦有損。
結草知德,則虛祭必怨。
眾煩攻其膏肓,人鬼齊其毒恨。
彼二主徒有好仙之名,而無修道之實,所知淺事,不能悉行。
要妙深秘,又不得聞。
又不得有道之士,為合成仙藥以與之,不得長生,無所怪也。
吾徒匹夫,加之罄困,家有長卿壁立之貧,腹懷翳桑絕糧之餒,冬抱戎夷後門之寒,夏有儒仲環堵之暎,欲經遠而乏舟車之用,欲有營而無代勞之役,入無綺紈之娛,出無游觀之歡,甘旨不經乎口,玄黃不過乎目,芬芳不歷乎鼻,八音不關乎耳,百憂攻其心曲,眾難萃其門庭,居世如此,可無戀也。
或得要道之訣,或值不群之師,而猶恨恨於老妻弱子,眷眷於狐兔之丘,遲遲以臻殂落,日月不覺衰老,知長生之可得而不能修,患流俗之臭鼠而不能委。
何者?愛習之情卒難遣,而絕俗之志未易果也。
況彼二帝,四海之主,其所耽玩者,非一條也,其所親幸者,至不少矣。
正使之為旬月之齋,數日閒居,猶將不能,況乎內棄婉孌之寵,外捐赫奕之尊,口斷甘肴,心絕所欲,背榮華而獨往,求神仙於幽漠,豈所堪哉?是以歷覽在昔,得仙道者,多貧賤之士,非勢位之人。
又欒太所知,實自淺薄,饑渴榮貴,冒干貨賄,衒虛妄於茍且,忘禍患於無為,區區小子之奸偽,豈足以證天下之無仙哉?昔勾踐式怒璉?,戎卒爭蹈火。
楚靈愛細腰,國人多餓死。
齊桓嗜異味,易牙蒸其子。
宋君賞瘠孝,毀歿者比屋。
人主所欲,莫有不至。
漢武招求方士,寵待過厚,致令斯輩,敢為虛誕耳。
欒太若審有道者,安可得煞乎?夫有道者,視爵位如湯鑊,見印綬如縗绖,視金玉如土糞,睹華堂如牢獄。
豈當扼腕空言,以僥倖榮華,居丹楹之室,受不訾之賜,帶五利之印,尚公主之貴,耽淪勢利,不知止足,實不得道,斷可知矣。
按董仲舒所撰李少君家錄云,少君有不死之方,而家貧無以市其藥物,故出於漢,以假涂求其財,道成而去。
又按漢禁中起居注云,少君之將去也,武帝夢與之共登嵩高山,半道,有使者乘龍持節,從云中下。
云太乙請少君。
帝覺,以語左右曰,如我之夢,少君將舍我去矣。
數日,而少君稱病死。
久之,帝令人發其棺,無尸,唯衣冠在焉。
按仙經云,上士舉形昇虛,謂之天仙。
中士游於名山,謂之地仙。
下士先死後蛻,謂之尸解仙。
今少君必尸解者也。
近世壺公將費長房去。
及道士李意期將兩弟子去,皆讬卒,死,家殯埋之。
積數年,而長房來歸。
又相識人見李意期將兩弟子皆在郫縣。
其家各發棺視之,三棺遂有竹杖一枚,以丹書於枚,此皆尸解者也。
昔王莽引典墳以飾其邪,不可謂儒者,皆為篡盜也。
相如因鼓琴以竊文君,不可謂雅樂主於淫佚也。
噎死者不可譏神農之播穀,燒死者不可怒燧人之鉆火,覆溺者不可怨帝軒之造舟,酗醟者不可非杜儀之為酒。
豈可以欒太之邪偽,謂仙道之果無乎?是猶見趙高董卓,便謂古無伊周霍光。
見商臣冒頓,而云古無伯奇孝己也。
又神仙集中有召神劾鬼之法,又有使人見鬼之術。
俗人聞之,皆謂虛文。
或云天下無鬼神,或云有之,亦不可劾召。
或云見鬼者,在男為覡,在女為巫,當須自然,非可學而得。
按漢書及太史公記皆云齊人少翁,武帝以為文成將軍。
武帝所幸李夫人死,少翁能令武帝見之如生人狀。
又令武帝見灶神,此史籍之明文也。
夫方術既令鬼見其形,又令本不見鬼者見鬼,推此而言,其馀亦何所不有也。
鬼神數為人間作光怪變異,又經典所載,多鬼神之據,俗人尚不信天下之有神鬼,況乎仙人居高處遠,清濁異流,登遐遂往,不返於世,非得道者,安能見聞。
而儒墨之家知此不可以訓,故終不言其有焉。
俗人之不信,不亦宜乎?惟有識真者,校練眾方,得其徵驗,審其必有,可獨知之耳,不可強也。
故不見鬼神,不見仙人,不可謂世閒無仙人也。
人無賢愚,皆知己身之有魂魄,魂魄分去則人病,盡去則人死。
故分去則術家有拘錄之法,盡去則禮典有招呼之義,此之為物至近者也。
然與人俱生,至乎終身,莫或有自聞見之者也。
豈可遂以不聞見之,又云無之乎?
若夫輔氏報施之鬼,成湯怒齊之靈,申生交言於狐子,杜伯報恨於周宣,彭生讬形於玄豕,如意假貌於蒼狗,灌夫守田蚡,子義掊燕簡,蓐收之降於莘,欒侯之止民家,素姜之說讖緯,孝孫之著文章,神君言於上林,羅陽仕於吳朝,鬼神之事,著於竹帛,昭昭如此,不可勝數。
然而蔽者猶謂無之,況長生之事,世所希聞乎!望使必信,是令蚊虻負山,與井蟆論海也。
俗人未嘗見龍麟鸞鳳,乃謂天下無有此物,以為古人虛設瑞應,欲令人主自勉不息,冀致斯珍也。
況於令人之信有仙人乎!世人以劉向作金不成,便謂索隱行怪,好傳虛無,所撰列仙,皆復妄作。
悲夫!此所謂以分寸之瑕,棄盈尺之夜光,以蟻鼻之缺,捐無價之淳鈞,非荊和之遠識,風胡之賞真也。
斯朱公所以郁悒,薛燭所以永嘆矣。
夫作金皆在神仙集中,淮南王抄出,以作鴻寶枕中書,雖有其文,然皆秘其要文,必須口訣,臨文指解,然後可為耳。
其所用藥,復多改其本名,不可按之便用也。
劉向父德治淮南王獄中所得此書,非為師授也。
向本不解道術,偶偏見此書,便謂其意盡在紙上,是以作金不成耳。
至於撰列仙傳,自刪秦大夫阮倉書中出之,或所親見,然後記之,非妄言也。
狂夫童謠,圣人所擇。
芻蕘之言,或不可遺。
采葑采菲,無以下體,豈可以百慮之一失,而謂經典之不可用,以日月曾蝕之故,而謂懸象非大明哉?外國作水精碗,實是合五種灰以作之。
今交廣多有得其法而鑄作之者。
今以此語俗人,俗人殊不肯信。
乃云水精本自然之物,玉石之類。
況於世間,幸有自然之金,俗人當何信其有可作之理哉?愚人乃不信黃丹及胡粉,是化鉛所作。
又不信騾及駏驉,是驢馬所生。
云物各自有種。
況乎難知之事哉?夫所見少,則所怪多,世之常也。
信哉此言,其事雖天之明,而人處覆甑之下,焉識至言哉?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