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景岳全書-卷之二十一明集雜證謨噎膈論證共四條】
1.噎膈一證,必以憂愁思慮,積勞積鬱,或酒色過度,損傷而成。
蓋憂思過度則氣結,氣結則施化不行;酒色過度則傷陰,陰傷則精血枯涸。
氣不行則噎膈病於上,精血枯涸則燥結病於下。
且凡人之臟氣,胃司受納,脾主運化,而腎為水火之宅,化生之本,今既飲食停膈不行,或大便燥結不通,豈非運化失職,血脈不通之為病乎?
而運行血脈之權,其在上者,非脾而何?
其在下者,非腎而何?
矧少年少見此證,而惟中衰耗傷者多有之,此其為虛為實,概可知矣。
故凡治此者,欲舍根本而言捷徑,又安望其有成功也。
2.噎膈,反胃二證,丹溪謂其名雖不同,病出一體,若乎似矣,然而實有不同也。
蓋反胃者,食猶能入,入而反出,故曰反胃;噎膈者,隔塞不通,食不能下,故曰噎膈。
食入反出者,以陽虛不能化也,可補可溫,其治猶易;食不得下者,以氣結不能行也,或開或助,治有兩難,此其輕重之有不同也。
且凡病反胃者,多能食;病噎膈者,不能食。
故噎隔之病,病於胸臆上焦;而反胃之病,則病於中下二焦,此其見證之有不同也。
所以反胃之治,多宜益火之源,以助化功;噎膈之治,多宜調養心脾,以舒結氣,此其證候既有不同,故診治亦當分類也。
3.噎膈證,多有便結不通者,[內經]曰:三陽結,謂之隔。
張子和曰:三陽者,大腸,小腸,膀胱也。
結,謂熱結也。
小腸熱結則血脈燥,大腸熱結則不圊,膀胱熱結則津液涸。
三陽既結,則前後閉澀,下既不通,必反上行,所以噎食不下,縱下而復出,此陽火不下推而上行也。
愚按此說,則大不為然,夫結之為義,[內經]原非言熱,如本篇曰:陰陽結邪,多陰少陽,曰石水。
又[舉痛論]曰:思則氣結,是豈以結為熱耶?且熱則流通,寒則凝結,此自陰陽之至理,故凡霜凝冰結,惟寒冽有之,而熱則無也,此天道之顯然可見者。
人身陰陽之理,無非是耳,惟人不能知,所以多誤也。
矧[內經]之言三陽結者,乃止言小腸,膀胱,全與大腸無涉。
蓋三陽者,太陽也,手太陽小腸也,足太陽膀胱也。
小腸屬火,膀胱屬水,火不化則陽氣不行,而傳導失職;水不化則陰氣不行,而清濁不分,此皆致結之由也。
子和不察,而遂以三陽之結,盡言為熱,以至後世悉傳為火,豈理也哉!
然人之病結者,本非一端:蓋氣能結,血亦能結;陽能結,陰亦能結。
余非曰結必皆寒而全無熱也,但陰結陽結,證自不同,有不可不辨耳。
夫陽結者,熱結也,因火盛爍陰,所以乾結,此惟表邪傳裏,及陽明實熱者乃有之。
然熱結者,必有煩渴發熱等證,洪大滑實等脈,最易辨也。
若下有結閉而上無熱証,此陰結耳。
安得謂之熱耶?
蓋陰結者,正以命門無火,氣不化精,所以凝結於下,而治節不行,此惟內傷血氣,敗及真陰者乃有之,即噎膈之屬是也。
夫噎膈之證,人皆知為內傷也,內傷至此,其臟氣之健否為何如?
而猶云為熱,豈必使元陽盡去,而別有生生之道乎?
噫!此余之所不解也,不得不辨。
4.噎膈證,古人多認為寒,自劉河間治膈氣噎食,用承氣三湯,張子和以三陽之結盡論為熱,且云人之溢食,初未遽然也,或傷酒食,或胃熱欲吐,或冒風欲吐,醫者不察本原,投下香桂,胡椒,丁香之屬,設如傷酒傷食,正可攻逐,豈可言虛,便將熱補?
素熱之人,三陽必結,食必上潮,醫氏猶云胃寒不納,燔鍼灼艾,三陽轉結,歲月彌深,遂成噎膈。
余味此言,不能無惑。
蓋噎膈由於枯槁,本非實熱之證,承氣三湯尚可用乎?
此河間之見有弗確也。
矧酒肉過多者,未必遂成噎膈,而噎膈之病,又豈皆素熱之人乎?
此子和之見,有未然也。
自後丹溪遂承二子之說,而大辟局方之非,謂氣之初病,或飲食不謹,或外冒風雨,或內感七情,或食味過厚,偏助陽氣,積成膈熱,或資稟充實,表密無汗,或性急易怒,肝火上炎,以致津液不行,氣為之病。
或痞,或痛,或噫腐氣,或吞酸,或嘈雜,或膨滿,不求原本,便認為寒,遽以辛香燥熱之劑投之,數貼時暫得快,以為神方,厚味仍前,不節七情,反復相仍,舊病被劫,暫開濁液,易于攢聚,或半月或一月,前病復作。
醫者不察,猶執為冷,翻思前藥,隨手得快,顒俟久服,可以溫脾壯胃,消積行氣,以冀一旦豁然。
不思胃為水穀之海,清和則能受;脾為消化之器,清和則能運,今反得香熱之偏助,劫之而愈,復作復劫,延綿至久,而成噎膈,展轉深痼,良可哀憫。
此丹溪之說也,使後人見之,無不以為至論。
即余初年,亦未嘗不加欽服,而今則日見其非矣。
何也?
試觀所敘病原,其有然者,有不然者,顧難縷指而辨也,第以此證而力指為熱,能無謬乎?
且既云燥熱之劑,隨手得快,則固非無效也。
夫燥熱已能奏效,豈真火證而燥熱能效乎?
蓋脾土惡濕,故燥之可也;火能生土,故熱之亦可也。
溫燥扶陽,此自脾家正治,而必欲非之,以致後人之疑似屬矯矣。
若謂厚味七情,仍前不節,以致愈而復作,此誰之咎也?
而亦可歸之藥誤乎?
又如脾胃清和,能受能運之說,此實至理,誰不云然?
第余之所謂清和者,則與丹溪不同,抑又何也?
蓋丹溪所言者,惟恐火之盛;余之所言者,惟恐陽之衰,異同若此,人將焉信?
請以天人之理證之何如。
夫天人之所同賴者,惟此陽氣而已,故經曰:天氣清靜光明者也。
又曰:陽氣者,若天與日,失其所,則折壽而不彰,故天運當以日光明。
由此言之,則六合清和,止此太陽為之用。
故陽氣勝,則溫暖光明,而萬類咸享,非清和乎?
陰氣勝則風霾晦暝,而升沉閉塞,非不清和乎?
且春夏萬物之盛,非陽盛之化乎?
秋冬萬物之衰,非陽衰之兆乎?
人之所賴以生者,亦惟此耳。
故人于飲食,朝入口而午化盡,午入胃而暮化盡,此其中焦之熱,亦何異大烹之鼎,必如是者,才是清和。
是即平人之常,乃正所為胃氣也。
使朝食而午不飢,午食而晚不飢,飲食化遲,便是陽虧之候,而矧乎全不能行,全不能化者,醫且猶云有火,豈必并此化源盡行撲滅而後可,亦堪嗟矣!
夫天下之理,本無二三,而或是或非,何多朱紫?
余每欲言,未嘗不知自反,第于最疑處,則不得不呈其醜,又安得軒歧再起,以為我一正哉?
嘗聞之康節先生曰:欲為天下屠龍手,肯讀人間非聖書?
其感慨深矣。
豈不信然!豈不信然! |